文/鲁付安
对于崔叔的死，我感到很意外。
崔叔是我老家的邻居。在我记忆里，他百能百巧，能说会道。大集体时代，他做过牛把式，磨过豆腐，种过菜园。那时候生产队里的菜园需要一个专门的人侍弄，由于工作相对轻松，是许多村民向往的活计。可前几任园匠都是干了不久就被队长换掉了。据说头一个是假公济私，偷偷往家里带菜；第二个是巴结队长每次分菜时都给队长多分，引起村民不满；第三任种的菜明显质量太差，属于技术问题。
大家都猜测下一任园匠必是马毛，可没想到，最后崔叔凭一盒3毛5的三门峡香烟和三寸不烂之舌获得了这个职位，并且一干就是10多年，直到79年包田到户。娘说崔叔脑袋灵光，分菜时从不给队长家里多分，可队长家里的菜总也吃不完。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。在我记忆里，他家从没有挨过饿。他大儿子铁蛋和我同岁，每次放学回家，我们都像恶狼一样找吃的，只有铁蛋和队长的儿子拿出来白面馍，其他小伙伴都是玉米面窝窝头。我们都眼馋的要死。
其实崔叔对我家也很好，也曾让铁蛋偷偷给我家送过菜。有一次他家的猪仔长七八十斤突然死了，舍不得扔掉，就煮了一锅猪肉，给我家端了一小盆，是我吃的最解馋的一次。因为是邻居，两家有什么事都会互相帮忙。我长大后进城工作，每年春节回家都去拜访他。崔叔一看是我，马上右兜里掏烟。我就笑了，打趣说，崔叔今年又换什么烟了。最近几年竟然掏出了硬中华。把我惊的赶紧把黄鹤楼暗暗塞了回去。崔叔最著名的就是两个兜里两手准备，左兜里装着劣质烟，自己吸或掏给一般人。右兜里装着好烟，只有遇到领导或有身份的人才敬上一根。我一直疑惑自己无权无势竟然能得到崔叔的特殊礼遇，这或许就是崔叔的过人之处吧。
崔叔凭借自己的努力打下来一片江山，给两个儿子各盖了四间平房，就等着儿子领媳妇回家。可两个儿子不争气，虽然是1米8多的帅哥，却游手好闲，吊儿郎当，眼看都三十多岁了还是吃饭的筷子——光棍两条！崔叔急呀！
崔叔这辈子真不容易。老伴去世早，他一个人把五个孩子拉扯大，把三个女儿相继风风光光都嫁了出去，可两个儿子却成了心病。
这可急坏了崔叔。每到大年初一早晨，崔叔就跪在院子里，焚香磕头，对天祷告：老天爷呀，保佑我两个娃娶上媳妇，我一定给你杀猪宰羊……
有一次，他上街赶集遇到一个算卦先生，扯了一个幌子，上书四个大字“子牙在世”，能问婚姻前途。他摸摸兜里50元钱，犹豫不决，这时卦仙开口道，看你双眉紧蹙，印堂灰暗，定有烦心之事，不妨让老朽给你卜上一卦？不准不要钱。崔叔说，我只有50块钱。老朽给你打5折，就收你50元。三言两语问明了情况，卦仙说，你两个儿子找不到对象，原因是你家窗户下有一个鸡窝，臭气熏天正好盖住了风水宝地。（崔叔暗暗吃惊，他怎么知道我家窗户下有一个鸡窝？）回去后把鸡窝拆除，让你两个儿子往正南方向去打工，记住，你儿子是金命，南方属木，只有正南方才是吉利，不出一年保准能找到媳妇。崔叔深信不疑千恩万谢恭恭敬敬递上50元卦金。
崔叔回家后马不停蹄连夜扒了鸡窝，又费了不知几斤唾沫星子才说动儿子到深圳去打工去了。
不知是心诚则灵，还是纯属巧合。
那年夏天，两个在外打工的儿子，相继领回了对象。村里人一见，眼珠子都绷直了。
这俩媳妇也太绝了。
首先这二儿媳妇长的也太有才了：两个大耳朵往前扇着，塌鼻梁，红鼻头，上嘴唇往上翘，下嘴唇往下翻，两颗板牙树在门洞里，还一脸的糟疙瘩。
而大媳妇长的俊俏，村里人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，觉得就像清明里嫩嫩绿绿的柳枝一样，万般风情。
崔叔高兴的眉开眼笑，在村里大摆筵席，为两个儿子风风光光操办了婚事。
那一晚，他终于睡了个踏实觉，梦里看见河里有许多白鲢，自己怎么捞也捞不完。
可他终究是苦命，幸福的日子很意外。
村里那些善于预言的大婶大妈们不久就开始发表评论了：这大媳妇长的天仙似的，崔家的塘水浅，根本养不了这条鱼；倒是二媳妇，憨厚老实，是个过日子的人。老崔呀，等着享二媳妇的福吧。
果不其然。摆完酒席第二天，二媳妇就对公爹说：“爹，这几天你忙里忙外，衣裳都脏了，快脱下来，我给你洗洗吧。”
崔叔一听，刹时楞住了：三十年了，三十年没有听过这么暖心的话了。他感动的老泪纵横。果然是不能以貌取人哪！
老大铁蛋听见了，就悄悄的对媳妇田五妮说：“五妮，你看老二家的多勤快，你今后也得给咱爹洗衣裳啊。”田五妮就笑喜喜的说：“给公爹洗衣裳，多难为情呀，要是裤头咋办？”说罢哈哈大笑。
蜜月过后，由于玉米棒子和花生米都还没成熟，俩儿子就又出去打工了。谁知这一去，竟未能和自己的父亲见上最后一面。
崔叔的死很意外，而崔叔的死法更意外。
一天早晨，崔叔照例起了床，打开门，乐哈哈地对着灶房喊：“美美，灶火的水缸里还要水不？”
没人应声。天朦胧胧的，崔叔向前走了几步，竟发现门还锁着。
他明白了，昨夜黑村里几个小媳妇喊她去麻将铺里打麻将，准是打的晚了，起不来了。
崔叔就自己进了灶火，锅里添上水，先把馍馏上，就到锅门洞烧火。
太阳有一杆子高了，大媳妇田五妮进灶房洗脸，看见是公公做饭，就笑嘻嘻地说：“爹，今儿咋是你做饭呀？”
“美美她昨夜黑里打牌晚了，让她多睡会儿……谁做还不一样。”
田五妮就有些不好意思。自打结婚起，虽然自己也时常帮忙做饭，但早饭都是人家何美美做的，自己也该表现表现了。于是就说：“爹，以后早饭就有我做吧。”
崔叔打心眼儿里心疼大儿媳妇，忙说：“不成不成，你年轻人爱睡懒觉，就多睡会儿，还是我做。”
谁知这话被刚刚起床的何美美听到了。她心想，我都做了两个多月饭了，你从来没说过让我睡个懒觉，可田五妮还没做呢，你就心疼了……凭什么……不就是她长的浪，我长的丑吗？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！
心里有了疙瘩，从此以后她再不做饭，白天沉迷在麻将铺里，晚上去村头小广场蹦自由步。
那天下午，她因摔牌骂牌，在牌桌上就和同村的卫毛吵起来了。输了钱，吵了架，她一肚子憋屈，傍晚回到家，她恰好看见田五妮进了茅房。说来也巧，这时，院墙外响起了脚步声。何美美知道，不是别人，正是公爹。而公爹回到家，第一件事就是去茅房。就在一瞬间，她心中产生了一丝恶念。
农村的茅房，一般比较简陋，就是用砖头砌一间房子，上面搭上石棉瓦。由于怕男女相撞，就在门口挂一个牌子，正面写上“有人”，背面写上无人。有人进去，就把牌子掀到“有人”，出来再掀到“无人”。
何美美迅速溜过去，悄悄把牌子掀到了无人，然后躲到了厨房。
崔叔在田里干了半天活，疲惫地走进了院子，把锄头和蛇皮袋子放下，然后到机井旁洗了一把手，就径直向茅房走去。
他一眼就看见了牌子上的“无人”俩字。崔叔没上过一天学，可他认识这几个字：有人无人。
不知是当时尿急，还是天意，崔叔快速地一头撞进了茅房。
只听茅房里啊的一声尖叫。
崔叔面红耳赤跑了出来。
躲在厨房窗户下的何美美暗自窃喜：叫你个老不死的，谁叫你偏心，这回有你的好看。
田五妮惊惶失措，跑出来一看牌子：无人。她懵了，怎么回事……怎么会这样……难道是我记错了……
几天后，崔叔再出门，村里人看他的目光就有些邪邪的，怪怪的。崔叔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。
这件事迅速地在大婶大妈间传开了。而且越传越精彩。说是崔叔看见了儿媳妇的白屁股。更有人说，崔叔熬了几十年，现在守住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，能不动邪念吗。还有人说，男人别看表面老实，心里都色着咧，光干不老实的事。
崔叔一下子病倒了。他怎么也想不通：五妮呀，爹是无意的呀，你咋能这么糟贱爹呀，让我这老脸还咋见人……
农村人一般都思想保守，想不开。就在病倒的第二天夜里，崔叔上吊了。
据到过现场的邻居说，崔叔吊死的时候，脚尖离地面只有两厘米。他是翘着脚套上自己的裤腰带吊死的。我想象着他死时的决绝，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委屈。村里人慢慢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，都说:老崔不该这样的，何美美真是作孽呀。
崔叔出殡的那天晚上，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。村里许多人都看见了。
那天晚上，崔家儿子媳妇们按照当地风俗要给父亲送晚饭。等他们从坟地回来，走到村口的小石桥时，在村口聊天的几个大妈大婶清楚地看见，走在最后的何美美身后，跟着一个人影，分明就是崔叔，他往何美美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，何美美回头一看，吓得啊地一声，一头栽倒在地
后来我五婶告诉我，她当时就在村头亲眼看到何美美栽倒地上。大病一场以后，何美美就变得疯疯傻傻，见人就说，嘻嘻，害死公公，嘻嘻。
每次想起崔叔，就想起他煮的那一锅猪肉，至今还回味无穷。今年的清明节，我回乡扫墓时，专门到崔叔的坟头给他烧了纸钱，不知道他收到没有。
作者简介：
鲁付安，确山县第一中学语文教师。确山县作协会员。在《驻马店日报》《天中晚报》等多家媒体发表作品60多篇。